清心堂，紅燭搖晃，路知遙跪在殿中，同“師尊”麵麵相覷。

尋常門派中，供奉的不是先祖就是某個故去的大人，還從未有像星宿閣這般供奉在世之人的。路知遙初次見著這尊雕像便吃了一驚，心想如此自可不像是師尊的做派。齊鳴解釋說，這雕像是殷羅請人打造的，抬都抬來了，也冇有不供之理。況且方棋落白手起家創建了星宿閣，他一聲祖師爺也不為過。

路知遙膝蓋又肚子，在心底抱怨齊鳴怎麼還不來送飯。

半個時辰後，天已然大黑，紅燭都快燃儘了，殿外才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

“再晚點來，你師弟就要變死鬼了。”路知遙幽怨地轉頭看他，卻見他手中空空如也，急道：“飯呢？”

“好訊息，”齊鳴臉上笑瞇瞇，“師叔來了，師尊讓所有弟子都去接風宴，阿遙你也就不用跪了。”

路知遙在他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就是你們常說的那個師叔？”

“我們也就一個師叔呀。”

在眾弟子口中，師叔謝康不僅長得神俊朗，靈力還十分高強，最重要的是，他每次來都會帶眾弟子出遊，好不熱鬨。路知遙其實一直都想見見他，隻可惜這八年來師叔每次造訪都剛好上他外出做委派。今日，倒終於有機會見上一見了。

“師叔是不是很久冇來了？”去往膳堂的路上，二人還在談論師叔。

齊鳴點頭：“這兩年北澤與北陵戰事吃，師叔走不開。”

“師叔打仗去了？”路知遙微微有些吃驚。

“師兄他們經常談論此事，阿遙你不知道嗎？”

路知遙抿著，這事兒他的確一無所知。因為大師兄殷羅的關係，其他弟子大都看不上他，私下裡也很紆尊降貴地找他說話。師尊和齊鳴，是閣中唯二肯同他親切談的人。

齊鳴道：“那銀麵將軍你總該聽說過吧？”

路知遙腳下一頓，險些從石階上摔了下去，艱難地嚥了咽口水道：“你該不會告訴我，師叔他...是銀麵將軍？”

“當然不是，”齊鳴扶住他，“但他是銀麵將軍手下最得力的副將。”

聞言，路知遙繃著的子瞬間舒緩下來，而後長長撥出一口氣。短短一天之，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想要收拾東西逃跑了。銀麵將軍玄風，北澤新王手下的一匹狼，路知遙不止認識，還打過幾次。傳聞他狠暴戾，臉上滿是瘢痕，故而日日戴著白銀麵。

轉過迴廊，便到了膳堂，殷羅立在門前等待師尊和師叔，一見路知遙，立馬兇神惡煞道：“若非師叔，我今日定要死你這個登徒子。”

看來齊鳴之所以來那麼晚，果然是他在使壞。路知遙毫不惱，反而笑瞇瞇地湊上去：“誰讓我運氣好，師叔偏挑了這個好時候造訪，一會兒我定要好好地敬師叔一杯！”

在殷羅發火之前，齊鳴火速拉著路知遙走進了膳堂，邊走邊道：“大師兄抱歉！”

“誒齊鳴你拉我作甚！師尊跟師叔馬上就要到了，我逗逗他他也不敢拿我怎麼樣。”

“你呀，”齊鳴語重心長道，“你這不服的子再不改，以後可是要吃大虧的。”

路知遙可不是個聽勸的主，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果盤吸了去。他笨拙地拿起一截甘蔗，略奇怪：“堯怎麼會有甘蔗？”

“我從北陵帶回來的，給大家嚐嚐鮮。”一個爽朗又帶著些許磁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路知遙抬眼去，隻見一白男子與師尊並肩而立，如墨的長髮被高高束起，隻餘鬢角兩縷青隨手中摺扇上下飄飛。他鼻梁高，眼眶微微凹陷，是典型的堯人長相，一雙薄本是涼薄之兆，卻因著那笑和了不。

齊鳴喜不自勝，招手喊道：“師叔！”

謝康也笑意盈盈地招手迴應他，目卻始終落在臉像吃了蒼蠅一般的路知遙上。

“怎麼是他？”路知遙小聲呢喃到，心中高大的師叔形象瞬間摔了個碎。

“阿遙，你見過師叔？”齊鳴問。

“豈止是見過，”路知遙攤開纏滿紗布的雙手，咬牙切齒道，“今日若不是他待在芍藥姑娘房中不肯出來，我又怎會晚歸？我若不晚歸，又怎會上殷羅還捱了這一頓毒打？”

謝康也去了青樓，齊鳴毫不到意外，了鼻子：“咳咳，但師叔來了你就不用再跪了，也算是功過相抵。”

“可若冇有他，我一開始便不會罰！”

說話間，師尊和謝康已然走到二人麵前。方棋落有些奇怪：“知遙，你怎麼會認識甘蔗？”

完了完了，路知遙忘了，他自稱是北澤人，可無論是北澤還是堯，都因氣候嚴寒無法種植甘蔗，按理來說，他應同其他弟子一樣，不認識纔對。

他隻好信口胡謅：“稟師尊，弟子曾在八師兄的藏書中見過，此乃南方甜料作。”

齊鳴好奇不已：“哪本書？我怎麼不記得見過？”

路知遙拿手肘捅了他一下，他便識趣地閉了。

謝康佯裝不認識他，笑著問方棋落：“這位博聞強識的小兄弟，便是我的小師侄路知遙了吧？”

方棋落點了點頭，又對路知遙道：“知遙啊，這是你師叔謝康。過幾天我要閉關，你就跟著你謝師叔修煉吧。他的心法獨特，需靜心寡慾，很適合你。”

開什麼玩笑，青天白日在芍藥姑娘房中待了一個半時辰的人，靜心寡慾？

路知遙不屑：“他？”

“有什麼問題嗎？”   

正想告狀，路知遙就瞥見謝康在瘋狂給他使眼。罷了，要不是他，自己怕是現在都吃不上飯，且饒他一回。 

“冇問題，弟子遵命。”

謝康拿過路知遙手中的甘蔗，用小刀三兩下刮淨了皮，遞給他：“小師侄手不方便，師叔幫你好了。”

路知遙雖然不喜謝康，但甘蔗卻是無辜的，尤其是完皮的甘蔗，珠圓玉潤，瑩白通，人的很。

距離路知遙上一次吃甘蔗，已經八年了。當久違的清甜在口中綻開時，手上的鞭傷突然變得難以忍。

星宿閣一向節儉，此番雖是接風宴，卻也隻比平時多了幾個菜、幾壇酒而已。席間，謝康三言兩語便能逗地大家捧腹大笑，所有人都搶著給他敬酒，就連方棋落和殷羅也選擇地忘了“不可貪杯宿醉”的門規。賓主儘歡，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路知遙卻隻覺得孤獨，他不明白謝康為何能讓大家如此開心，科打諢而已，還不如去聽書。

是夜，月的清輝過窗戶撒到路知遙房中。

舉頭明月，低頭思故鄉。

故鄉猶在，初心難歸。

八年了，路知遙第一次流下了不爭氣的淚水。

謝康、玄風和甘蔗，無一不在提醒著他竭力忘掉的過往。

其實，謝康逛青樓這件事，本不至於讓路知遙如此討厭他的。隻是，當他從芍藥姑娘房中出來時，穿堂風乍起，紅幔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而那流暢的下頜線和閉的薄，卻像極了那人，像的令人心驚。

屋刻意製的啜泣聲，如怨如慕，讓門外的謝康收起了閃著寒的劍芒，轉去了藏書閣。

燭火浮浮沉沉，沉迷於品茗對弈的二人卻毫不覺得困。

方棋落落下一顆棋子，道：“你此次前來，打算待多久？”

“三個月。”

“北澤王能允許你這麼久不在軍中？”方棋落有些驚訝。

謝康端起茶杯輕呷一口，而後道：“我都替他把失地全奪回來了，區區三個月的假又算什麼？”

“也是，正好我打算閉關二十天，這期間，就麻煩你打理閣中事務了。待我出關，定再次為你尋找進界之法。”

堯結界分外兩層，外結界直通北澤大虞城，每三月開一次，一次開三天；而結界則堅固無比，必須持有通關令牌才能進。

“多謝。”謝康以茶代酒，敬了方棋落一杯。

“你我之間，無需言謝。”

“對了，剛剛我聽殷羅說，那個路知遙...”謝康不聲地打探到。

“他呀，”說起這個小徒弟他就有些頭疼，歎了口氣，“年輕不懂事罷了，你多帶帶他。”

“嗯。”謝康垂眸落子，方棋落果然對他的份一無所知，那麼，他又知道方棋落是誰嗎？

下午在風滿樓見著路知遙時，他心裡除了驚訝，竟生出一慶幸來——果然冇死。

懷揣著太多心事，謝康很快便落了下風，他在心中歎道：“隻希自己今晚的仁慈不會像剛剛錯落的那顆棋子——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

也是在這天夜裡，三清鎮上的秦家出了命案。

秦老夫人跪在丈夫的旁嚎啕大哭，冇想到因為自己一時心，竟害了丈夫的命。

悲愧加之下，趁下人不注意，一頭撞向了房梁，鮮紅的從頭頂流到了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