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進了站。伴著一陣戰栗的抖之后，車徹底停了下來。

車廂里的氣氛沸騰了。

孟蘭亭釘在角落里，等面前的人全都下了車，了冰冷僵的手指，讓恢復些流，隨后提起邊唯一的行李——一只為了這趟南下而置的一只柳藤箱，下了火車。

今年的冬天，分外得冷，仿佛上海也是如此。前兩天剛下過雪，今天放晴了，但還是冷。刺骨的風無所不在，從領、袖口，乃至口鼻往里鉆，令人發悚立。

唯一所喜，便是燦爛，照著不遠之外屋頂上的一片晶瑩積雪——但干凈得卻不像是真的。

月臺上的被行匆匆的旅人腳步踩踏出來的片的骯臟泥水，這才是現實。

迎面撲來的喧嘩的聲浪和車站員口中所發的尖銳又似帶幾分趾高氣揚的指揮哨聲，令剛下車還沒站定腳步的孟蘭亭短暫失神。

這趟來上海的目的，是為了尋弟弟的下落。

三年前，弟弟考取了公費赴學習工科的留學資格，被孟蘭亭送上火車，離家而去。

頭兩年的每個季度，會收到來自弟弟的一封電報，偶爾還會有他洋輾轉郵寄給的一些在國很難見到的關于國際數學學科發展的最新講義和資料。

但從去年開始，電報斷了，郵件也絕蹤，到現在，已經一年多沒有他的消息了。

這幾年，母親的忽然壞了下去。這一年更是每況愈下。孟蘭亭多方打聽，數月之前，終于通過父親生前的一位世，如今在上海之華大學執數學系主任位的周善源伯父那里，得知弟弟一年前已向所在大學提休學申請，隨后便不知下落。

據同學的說法，他仿佛回國了。

孟蘭亭不知道學業優異的弟弟為什麼突然中斷求學回國，更不清楚，既然回來，怎麼一直不和自己聯系，如今下落不明。

不敢將實告訴母親，假裝還和弟弟正常通訊，只說他學業很忙，無暇歸來。母親信以為真。雖然思念孩子，卻怕耽誤他的學業，命兒不必將自己生病的消息發送給他。

上月母親病故，孟蘭亭在理完喪事和學校的教職之后，雖然臨近年關，還是立刻踏上了這趟南下的火車。

其實，除了弟弟，應該還算有個未婚夫的。對方姓馮，如今應該就在上海。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這所謂的“婚約”，來自于年不知事時，馮孟兩家的家長之言。

當時兩家雖也換了信，但從出生到現在，十九年的時間里，孟蘭亭從未和對方見過面。只知道他大了自己兩歲，名字做馮恪之。

而兩家的境況，如今更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和跟隨埋葬了的舊時代一道敗落下去的孟家不同，馮家如今聲勢煊赫，勢力極大。父親去世后，兩家關系便自然地漸漸疏遠，直到這幾年，徹底斷了往來。

雖然在母親的深心里，這樁婚約一直都是存在的。臨終前，還將藏了多年的庚帖和信鄭重地轉給，讓兒前去投奔，流淚說，哪怕他們不認這樁婚約了，但愿看在兩家從前的份上，對有所照看。這樣自己死了，也會放心。

母親臨終前，投向自己的懷了深深不舍的憐目，至今還縈繞在孟蘭亭的眼前，揮之不去。

于來自慈母的眷眷之心，但母親臨終前也放不下的那種盼，從來未曾困擾過。

時過境遷，如今自己即便持了信找過去，對方也是不可能承認這樁婚事的，這是毫無疑問，也是理所當然的。

何況，在而言，也不會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樁舊式婚約和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上。

這幾年，哪怕境況再艱難，孟蘭亭也從未想過要向馮家求助。

但這一次，來上海，確實卻是存了主上門的打算。

弟弟至今生死未卜，毫無消息。倘若他真的坐船回國了，上海是他的必經之地。

知道人如紙，自己不歡迎。

但如今，想不出來，還有誰能比馮家更有希可以幫盡快找到唯一的弟弟的下落和消息了——倘若他真的回國了的話。

孟蘭亭停了一停，很快回過神，尋到了出口的方向，跟著四周涌的人流，朝前走去。

出了車站，附近幾個車夫見獨自一人提了箱子，立刻拉車跑了過來，爭相問去。

這是孟蘭亭第一次來上海。

想起臨上車前車站司務長的再三叮嚀，說上海的人力車夫最會欺生，倘若被對方認定是“阿木林”，必定要獅子大張口地敲詐車錢。這算運氣好，不好的，會被拉到一半騙下車。他們站長當年頭回來上海就曾吃過這樣的虧，半夜被拉到一條不知名的巷子里丟下，烏漆麻黑，天天不應，地地不靈，出來又遇到潑皮，連服也被剝走了——是個年輕孩子，孤來上海這種地方，更要謹防意外。

他教孟蘭亭，坐車須以老上海的口吻直接問“XX路幾鈿?”問好上去就走。倘若用外地的口氣問“去哪里多錢”，便是將那個明晃晃的土包子“阿木林”的牌子在額頭上，告訴對方自己初來乍到，虧是必定要吃的。

孟蘭亭計劃先去找周伯父安頓下來。見那車夫上來招攬，遲疑了下，正想問之華大學，忽見對方閉口，盯著自己后不住眉弄眼，一怔，立刻反應了過來，正要抱住自己的箱子，后一道黑影已經嗖地竄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