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又一次從夢中驚醒。
初春的夜晚還有些寒冷,才過了元夕沒多久,外頭月很亮,過紗窗進來,鋪了一地的銀。阿殷下意識的握住放在枕邊的短刀,只覺得背上汗涔涔的,心咚咚的跳著像是要躍出腔,就連呼吸都有些急促。
坐起子,有些發怔。
悉的幃帳錦被,妝臺箱籠,外頭的博山爐里是香裊裊,紫檀矮幾上的那盆水仙在月下愈發顯得瑩潤。外間里如意似乎又在說夢話了,喃喃的念叨著什麼,旋即發出極輕的笑聲。
屋安然靜謐,還是十五歲時的樣子,可卻已不是十五歲的。
刑場上的記憶噩夢般縈繞在腦海,彼時覺得解,此時回想那飛濺,卻覺得心驚。
阿殷怎麼都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回到三年前,心跳急促凌,神思起伏不定,于是披起,推開窗戶就著寒涼的夜風站著。
從前幾天自夢中驚醒,發現自己忽然回到時后,阿殷便狐疑萬分,分不清究竟哪個才是夢境。連著數日的噩夢,夢中那些鮮活的記憶卻清晰又真切,阿殷縱然心中驚駭,卻不得不承認,上應該是發生了什麼神怪之類的事,讓在被問斬后,又回到如今。
既然回來了,那就不要辜負這天賜的機會。
夢里那些令人憤怒憾的事,絕對不能再任其發生!
阿殷握住窗沿,寒涼的夜風里,心緒愈來愈清晰。
今日是正月十八,如果沒記錯,應該是父親陶靖從西洲回來的日子。想到久未謀面的父親,阿殷便覺眼角發熱,這一番心緒涌,自然沒法踏實睡覺了,于是睜著眼睛躺到天明,待天際魚肚白的時候,便爬起來,一個人到院子里練刀。
刀是父親從關外帶回的彎刀,如柳葉細長,帶著微微的弧度,刀刃開得極為鋒利。
阿殷平常都困在深閨中,雖然每天都會起來習武,卻極出門,這彎刀從前也是束之高閣,僅供賞玩。而如今捧出這把彎刀,阿殷纖細的指尖緩緩挲過刀鋒,猛然一個旋,便將父親傳授的刀法使來。
的材修長輕盈,騰挪之間靈活迅捷,那刀刃泛著寒,在周飛舞。
如果這時候臨郡主在這里,阿殷恐怕會忍不住靠近邊,將這鋒銳的刀刃抹在的脖頸!
天微明時,如意打著哈欠推門而出,站在廊下將阿殷看了會兒,才笑道:“姑娘這兩天練刀,比平常更神了。我聽說郡馬爺今兒要回來,要是看見姑娘這樣的手,必定高興。”待阿殷收勢駐足時,便上前將件披風搭在的肩上,“這才出了汗,可不能著涼了。”
比阿殷小一歲,俏俏的容貌,笑起來臉蛋便漾出個淺淺的酒窩。
阿殷就著遞來的巾子拭頸間細汗,“父親今兒就回來?”
“我聽郡主邊的徐姑姑說的,就是今兒回來。”如意陪著進屋,使喚比更小的瓊枝和甘,“姑娘沐浴的熱水都準備好了?吩咐小廚房,今早上給姑娘多加一份糕。”遂陪著阿殷沐浴盥洗。
待得梳妝罷了,外頭才斜斜的搭在了院墻,阿殷理了心緒,往明玉堂去請安。
阿殷所住的合歡院離明玉堂有點遠,阿殷照顧著后的如意,走得不算太快。到得明玉堂門口時,迎面正上了兄長陶秉蘭。
陶秉蘭前兩天不在府里,阿殷這還是回來后頭一次見著他。
十五歲的年郎錦佩玉,材修長,才過了年節的熱鬧往來,上還穿著簇新的檀香云紋圓領衫,腰間勒了錦帶,晨下神采奕奕,見到時卻總著冷淡疏離。
阿殷記憶中的陶秉蘭,卻還是那日為了掩護而沖出去引開軍士的兄長。
彼時牢獄里相依為命,陶秉蘭將有限的飯菜勻給,拿襟當扇,不厭其煩的驅走悶熱牢獄中的蚊蟲。也會在深夜難眠的時候,隔著獄中冰寒的鐵柵欄握著妹妹的手,告訴這些年的冷淡疏離,不過是為了在臨郡主跟前保護。
多年隔閡,他大抵還不適應兄妹的親近,然而臨死前沒有臨郡主著,他敞開心扉說起話來,對妹妹的疼卻還是溢于言表。濃于水的骨親,又豈是臨郡主言語挑撥所能消磨的?
曾經一同死在刑場上,如今阿殷見著他,忍不住便勾出笑意。
陶秉蘭神依舊冷淡,只斜著眼角掃了一眼,卻沒說話,徑自抬步進了明玉堂。
阿殷隨其后進了院子。大抵是為了重新見到兄長而高興,又期待著跟父親的重逢,即便是要去拜見那個可恨的人,的心還是很不錯,鬼使神差的踩著陶秉蘭踩過的方磚,亦步亦趨,自尋其樂。
陶秉蘭走了半天,終于忍耐不住停下腳步,皺著眉回頭看。
阿殷數年習武,這點應變自是不在話下,及時頓住腳步,抬頭看著兄長。
他顯然有些不高興了,眉頭皺起來,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口,只是瞪了一眼,拂袖繼續往前走。阿殷默默的吐個舌頭,同他隔開幾步的距離,一前一后的進了堂屋。
從院外見到進堂屋,兄妹倆除了最初的問候,竟是連半句話都沒說。
里頭臨郡主已經梳洗完了,正斜倚在短榻上,就著丫鬟跪地高舉的盤子挑今兒出門要戴的金簪。自心高氣傲,除了會對使喚多年的人留之外,對這些做雜事的奴婢向來都沒有耐心,稍有不順遂便會變賣打發出去,邊的人沒幾個月就要換一換。
這丫鬟也是才進來沒多久,恭敬謹慎的侍候著,大概是跪了太久,胳膊都有些打。
好在陶秉蘭的到來解救了,臨郡主一見著兒子,便將手中一枚金釵丟回盤中,旋即扶著丫鬟的手坐直子,“秉蘭今兒來得倒早。”
“昨晚回來得晚,沒敢打攪母親,今兒特地早些過來了。”陶秉蘭沖行禮。
臨郡主便丫鬟給他賜座,隨即拿眼角掃了阿殷一眼,“你也來了。”
“給母親請安。”阿殷屈膝行禮,不去看上首母子其樂融融的模樣。
比起重生后頭一回見著臨郡主時差點制不住的憤怒憎恨,這會兒阿殷已經很能控制緒了。上首這個人縱然囂張跋扈害人匪淺,縱然與人串通謀逆,此時的阿殷卻沒有半點本事奈何。
畢竟這位郡主的后,是京城中占據了小半邊天的勢力。
臨郡主并非皇室脈,而是京城世家中極有分量的懷恩侯姜善的。
睿宗皇帝在位時膝下子嗣眾多,幾個兒子都很有本事,便擇了嫡長的兒子做太子,封號“誠”,是當時人人稱贊的東宮明主。待得他老來病重,幾個兒子爭皇位爭得厲害,臨終前被第三子串通軍奪了皇位,將誠太子誣為弒君的叛賊后斬草除,自己做了皇帝,年號景興。
景興帝所娶的正是臨郡主的姑母,皇后姜氏。
姜家當時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世家,數代勛貴經營,在世家門閥之中極有分量。景興帝與皇后深厚,破格封了的侄做郡主,而臨郡主與當時的太子即如今的代王,還有姜皇后嫡出的壽安公主也是自來往,頗深。
后來景興帝不知是怎麼的,當了九年的皇帝,卻一朝看破紅塵,將皇位禪讓給了誠太子的親弟弟,就是如今的永初皇帝,隨后出家為僧,不出幾個月便銷聲匿跡。
永初帝初登帝位時自然要念景興帝禪位的寬仁大德,十分善待景興皇帝膝下的幾個子嗣,雖將當時的太子移出東宮封了代王,卻也大肆賞賜,連同壽安公主和臨郡主都得了照拂。
如今七八年的時間過去,代王、壽安公主和臨郡主依舊是很得皇帝偏袒。
只是從他們先前串通謀逆的行徑來看,恐怕這幾位并不滿足于如今的王位尊榮。
阿殷的父親出微寒,如今也不過是個沒什麼倚仗的庶,自然無力與這些人抗衡。在謀得出路,滿羽翼另尋靠山,有能力與臨郡主抗衡之前,只能收斂、忍耐。
屋子里香氣馥郁,阿殷沒得到臨郡主的吩咐,就只能杵在那里站著,倒是陶秉蘭有些嫌煩似的,今兒頭一回開口跟說話,“都請安完了,還站著做什麼。”
臨郡主便也想起阿殷,看都不看一眼,揮手道:“去吧。”向來都是這樣高高在上的姿態,仿佛跟前的人只是微渺的螻蟻,本不屑一顧。
阿殷行禮告退,垂眸斂住眼底寒。
——前世的結局清晰印刻在腦海深,終有一日,要親手將這可恨的人送上斷頭的刑場,聽憑國法裁!那個時候,除了一副草席,這作威作福的郡主不會再擁有任何尊榮,除了罵名和家族的衰亡。
出了屋子,外頭已經灑滿了庭院,有丫鬟正執了小銀壺在廊下給籠中的雀兒添水,如意在門外伺候著,待阿殷出來時便探問似的瞧。
阿殷笑著搖了搖頭,出了明玉堂才問道:“父親幾時回來,有確切消息麼?”
“郡馬爺回來后還要面圣,恐怕后晌才能來。”如意歪頭笑著瞧,“姑娘等不及了?”
“一年沒見,當然有些期待。”阿殷走在空曠的廊道上,沒了合歡院里的人多眼雜,便問如意,“昨兒吩咐你打探的事,可都打探清楚了?”
如意聞言,憤憤道:“瓊枝果真是個不安分的,我平常倒沒瞧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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