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進去的有些晚了,座位剩下的不多,知道言涿華以前有多混賬,也不願意靠著他,坐在離他隔幾個座的斜前方的靠窗。
戌字班的當班先生一會兒進來了,言昳瞥了一眼,先瞧見了一布圓領衫,袍下一雙開了線的布鞋和洗黃了的布。
他夾著兩冊線裝的書,個子高的驚人,人卻佝僂,舉止散無力。他滿臉胡子,疲倦到眼都睜不開似的一張臉,細眼狹鼻。
像塊長了的鹵水豆腐,言昳心裏想。
他往前頭一站:“姓盧。坐。”
倆字就當是自我介紹了。
盧先生啥也沒說,就自己坐在前頭翻書,下頭眾生徒對他拜了之後,隻相互換眼神,搞不懂他要做什麽。其中一兩個去年就在戌字班的學生道:“盧先生就這樣,天天來就當是補覺了。他不怎麽上課,基本隻是看著咱們。”
盧先生倒是管得嚴,一兩個剛來的男孩頭接耳說幾句話,盧先生頭也沒抬,順手抄起桌上一本冊子,兜頭甩過去,那紅漆封邊的書脊,正中男孩腦袋。
他哎呦一聲。
言涿華也眼睛醒了過來,他了個懶腰,正要從裏打個砂鍋大的哈欠,就看見了盧先生在前頭坐著,他連忙張著起子,驚的吞了一大口空氣,憋出一個嗝。
盧先生不說話,隻手。
男孩著脖子,乖乖拿起書冊,兩隻手送還給了盧先生。
但現在這個班裏更多的都是生,生們大多乖順安靜,盧先生手裏本來了冊子,等誰發聲就打誰,卻沒等到。隻聽下頭雀無聲。
他抬起頭,看見一堆紮著絨花紅頭繩的小雙髻,愣了愣:“怎麽全是孩?之前的那群混小子呢?”
言涿華連忙道:“他們升去申字班——嗝!”
哄堂大笑。
盧先生擰眉,涼涼道:“你倒是椅子坐的牢,恨不得把屁嵌在戌字班了。”
言涿華是戌字班裏年紀最大個子最高的,他站起來想要對盧先生諂幾句,一起,就把那給差不多十歲孩子用的桌椅給撞翻了,他趕去扶桌子,言昳轉過頭也看向言涿華。
言昳托腮,好整以暇的看著這位二哥從小傻到大的模樣,卻沒想到言涿華也轉過頭看見,驚得往後一個趔趄,憋出了一個打鳴般的嗝。
全班更是大笑拍桌。
言昳也有點忍不住,掩笑起來。
言涿華一會兒看盧先生,一會兒看言昳,半天才找回魂兒來,連忙撿起硯臺筆架,道:“盧先生,之前班裏那些都升班了,這些丫頭——小姐們,都是今年新來的生。”
盧先生放下書冊:“我知道。我也知道今年來了十幾個生。但為什麽都在——”戌字班。
他話說到一半,麵上出幾分了然,不說了,擺擺手:“坐。言涿華,咱們要是有個廢字班,就應該給你一人編進那個班。你在戌字班唯一的用,就是搬搬東西,挪挪書架。”
也不知道言涿華平日那麽橫,在盧先生麵前為什麽那麽慫,盧先生說他,他還揣著手傻笑:“那說明沒我不行啊。”
言涿華大概也有十四歲了,他個子比同齡人要高一截,滿頭細碎的絨發,炸的像一隻靜電的哈士奇,濃眉大眼,張揚兇狠,右眉因一道淺疤而斷開,雙目炯炯仿佛能瞪死惡鬼,臉型已經有種年男子的朗廓。
按理說言涿華這模樣,就是兩手一叉往上林書院山門前一站,就像是匪首站在了寨前。但他一笑起來,又肩揣手,就像個壯的大太監。
言昳看著他,笑了幾聲垂下眼睛。
言昳跟言家的關係,有種很難言說的複雜。
當初是這位二哥最討厭,也是他後來最口是心非的護著,直到……
盧先生擺擺手,讓言涿華坐下。
言涿華一邊抬袖捋自個兒的碎頭發,一邊裝作漫不經心的看向那位卵大姐大,卻沒想到那小的大姐大也在回頭看他,彎含笑。
言涿華才看清這位大姐大,年歲小,生的卻很是貴氣麗,就跟——就跟早上吃飽了水的芍藥花似的,那句詩怎麽說的,什麽春風什麽華濃,哎,就那味。
他後知後覺的雙目對視,猛地一激靈,忍不住雙夾,慌張轉過頭去。
言昳:……他幹嘛這麽怕?
上輩子言昳可是跟他鬥過好些年呢。
言涿華以窄袖掩麵假寐,側對言昳,言昳便也收回目低頭看書。
言涿華既然醒了,就不能安生,這個,弄弄那個,腦袋的跟王八似的跟鄰座聊天。
那生道:“華子,你爹娘說也南下了?來不來金陵?”
言涿華提起這個,整個人夾屁坐立難安:“別說了,我現在不想聽——我就裝死,或者等他們來了上林書院,我就跑出去躲一陣子!他們說是隻路過蘇州,不來金陵,但萬一是框我呢!萬一突然來找我呢!”
那生幸災樂禍:“發現你來了書院三年,一直蹲在戌字班,會不會把你綁在桿子上拿鞋?”
戌字班大哥大,我們的華子哥,痛苦的捂上了耳朵:“我錯了我錯了,我打算租馬車,等他們來了我就跑!”
言昳展眉。
好像依稀有些印象,言家雖說是隻路過蘇州不來金陵,但最後因皇帝病重,局勢張,各方人馬都慌忙找主意,他們也還是到了金陵。
見的不是別人,正是白旭憲。
言家長子也就是言涿華的哥哥,曾是白旭憲的學生,白旭憲當年在京師任教的時候,雖說對私德不佳,對外卻是人模狗樣,言家長子在學業上也是頗為敬重他。
但言涿華有沒有被親爹綁在桿子上打,就不知道了。
言家在《慫萌錦鯉小皇後》中戲份很,也就是個工人家族。
一是貢獻了工人之一的言家四小姐,在這次拜會中跟白瑤瑤不對付,然後被打臉,吃了很多苦頭,算是個千裏迢迢出差來金陵的惡毒路人。
二是介紹了一下言家和白家的關係,可能當時作者還想讓言家四小姐作為後來的出場角繼續蹦躂,但等文章到了三分之一,言昳被罵的太厲害,作者直接把言昳塞進言家,讓整個家族都變待言昳的工。
從那之後言家也是跟著點背,文中更是通過白瑤瑤邊丫鬟婆子之口,說什麽“言家恨死了言昳這個掃把星”之類的話。
這回是言家第一次麵,前世言昳跑出去玩,沒跟言家打上照麵。那這一世呢?
言家……真算是言昳心裏的一塊疤啊。
過了一會兒,另一位先生急匆匆趕來,對盧先生一拱手,盧先生打了個哈欠起:“可算是來了,我去飯堂吃早點了。一會兒算先生接班,中午我再過來。”
這時候才開始上課。
敢盧先生就是看著他們上了個一言不發的早自習。
盧先生蛩禹禹的走了,言昳轉頭看他,就看見他夾著書,手隔著圓領袍撓自己的屁。
課程倒是不難,但確實有些日後學校的模樣,經學比例雖還算重,但理科容也絕不。歐洲地區各種基礎學科的流,大量運用在大明的工業中,連各個私塾都知道要教習牛頓伯定法,更不用說上林學院教的更細致了。言昳不擅長古典的四書五經,但若是教這些穿越前也會的知識,還是有不優勢的。
而且上林書院也比較重視實用,可能是為了培養六部吏,也會教授農耕曆法、星象變化、工程常識之類的。
好的。
就是學起來太輕鬆了。
而且班上學的輕鬆的不止言昳一個,可以說大部分孩都學的百無聊賴。畢竟能被家裏送來的男孩,可能都是寵大的獨苗;但能被送來的孩,幾乎各個都是在家族裏極其出彩的——當然白瑤瑤除外。前世言昳要是來了,估計也是墊底兒的。
戌字班畢竟都是孩子為主,課業結束的的也早,一天其實就四門課,隻是每一門課都有將近一個時辰,下學的時間大概也有五點多鍾了。
一下學,哪怕是那些看起來最安靜認真的孩們,也活泛歡快起來。出了戌字班的院子,正門口的空地上就跟托兒所門口一樣,站滿了翹首盼的各家奴仆們,有的甚至手裏還拎著食盒或拿著玩。
確實……很多人才九歲十歲左右,不過是前世上小學三四年級的小朋友。
雖然整個社會風氣會培養早穩重的孩子,上林書院的課程也遠比穿越前同齡課程要難的多,但不妨礙孩子們的天。
言昳抱著書袋往外走了一段,也看到了在回廊下等著的山遠。
幸而他沒有拿什麽小玩意跟哄小孩似的等著。
他隻是走過來,默默接過書袋,背在肩上,與一同往住走。
明明言昳殼子裏是大人,他還是個孩子,這種被他接送放學的覺……真是微妙。
言昳跟他一路往回走,言昳在琢磨事,走得有些慢。山遠似乎也在沉思著什麽,他忽然開口道:“申字班。未、未下學。”
言昳抬起頭:“啊?”
半天反應過來,長長哦了一聲:“我不打算等寶膺啊,他跟我住的又不近,沒必要天天一塊上學下學的。”
言昳正說著,忽然看到靠近上林書院的中軸寬路的地方,韶星津竟然拎著一個小包裹,匆匆往外走,他幾個友人焦急皺眉在後頭與他說話。
這才開學第一日,韶星津就要走?
接著,言昳就聽到他後幾個友人道:“你爹怎麽會突然出事!這、這怎麽辦,難不真要了!——那你今日還回來嗎?”
言昳擰眉:他爹出事?韶星津的親爹,不是當今閣老韶驊嗎?
如今皇帝病重,大明這髒水都跟燒沸了似的,韶驊這個太子派的中堅之一,難道不應該在京師□□嗎?
不對。言昳一個激靈。
那友人問韶星津“今日還回來嗎”,說明他爹就在金陵出了事!否則但凡在別的地方,韶星津都不可能回得來!
韶驊在這個時候來了金陵,而且還出了事?!
那手的最可能的人選——就是梁栩了!
韶星津那頭擺手沒說話,隻迅速的穿過門廊,竟然跟同樣拐彎的言昳打了個照麵,他腳步猛然一頓,看向言昳。
言昳以為他隻是因為報到的事兒,對印象深刻,卻沒想到韶星津蹙眉,直勾勾的看向旁的山遠!
山遠正在低頭整理的書袋。
韶星津是最有可能認出山遠的人!
言昳心裏猛地一驚,抓住山遠的袖,似撒似拖拽,抱住他的胳膊,笑道:“你知道今兒飯堂吃什麽嗎?”
山遠被拽的子一擰,背對韶星津探究的目,言昳還一邊笑,一邊拖著他走:“上一天課我要累死了,我明天真不想起這麽早了!”
山遠僵的跟木頭人似的,直手直腳的挪了幾步,言昳偏頭,門廊那頭韶星津的影已經消失了。
心裏稍稍一鬆,卻有更大的不安了起來。
山遠在這兒簡直就是一顆悶雷。
本來山遠可以姓埋名好些年,卻早早在這年紀就被拖了重要角的眼皮子底下。
山遠眼神有些發暈,言昳鬆開他的胳膊,他才沙啞著嗓子,半天找不到說話的音調:“啊、吃……”
言昳早甩手大步往前走了,正低頭悶悶的想:把山遠支出上林學院,不現實。也不樂意。
反倒是想辦法製造矛盾,搞些事更讓樂意。
惡心各路人馬,讓自己獲利,是言昳從前世就玩的。
一路上腦子轉,如果真的是韶閣老暗訪金陵,被梁栩刺殺,那這劇就是原著中沒描寫過的,或者是蝴蝶翅膀扇導致的突發事件?
原著中為白瑤瑤的視角一直在上林書院搞校園,所以也沒提這件事,韶星津好像也一直在學校裏溫潤如玉的嗬護著白瑤瑤,沒死過爹啊。㊣ωWW.メ伍2⓪メS.С○м҈
韶閣老的份相當於外臣中的皇帝書,不可能隨便南下,必然是皇帝旨意。
這份聖意,會不會對梁栩極為不利?才讓梁栩著急想要下手?
那韶閣老如果沒死,該如何反擊?
回了住,言昳打算換裳去飯堂用飯,就看到桌上已經擺了厚厚一遝宣紙,山遠的影在菱格玻璃窗外,言昳拿了紗巾罩住頭發,一邊換裳一邊道:“果然他們以為塵埃落定,把分班的卷子都扔了。這是多份?”
山遠人站在窗外,天映著他青鬆似的廓,他輕聲道:“幹淨的,隻、隻……二十四張。”
言昳坐在小桌旁,隨手翻看,時不時輕蔑的嗤笑兩聲,道:“輕竹,替我準備七尺宣,再要一些紅紙。等我回來的時候用。真是山雨來,這樣一比,這點分班的小事都不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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