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著雕花窗上的樹影,搖擺不定,出了一會兒子神,耐心不足。
算了,不等了。
何未剛起,珠簾就被一只手挑開。
蓮房在簾后了臉,見屋里沒外人,幾步上前,輕聲說:“俄國公使不高興了,那邊盡力安著,讓小姐快過去。”
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
何未沒耽擱,帶蓮房倉促走了。等車開離新街口,這才覺得脖子涼颼颼的,察覺白狐貍尾的圍領落在了屋里。
車到六國飯店門前,何未下了汽車,冷風吹過來,刀刮了脖子似的。
一旁剛換崗的俄國軍警輕聲提醒部下,說這幾日飯店住了許多貴客,多留心。
何未迎著風,進了玻璃門,舞廳的音樂聲漫到門廳,自西面八方圍攏住,熱鬧得不似深冬的夜。
這些年,大家都曉得一個道理,四九城最安全的地界不是紫城,而是各國領事館遍布的東民巷,而東民巷最安全的建筑,便是這六國飯店了。如其名字所示,飯店由英、法、德、日、和俄國注資,像一個獨立的小世界,或者說是一個最佳的避難港、安全島。就算有人想殺飯店里的住客,都不敢直接手,全要出門去,在別滅口。
是以,如今的京城貴胄,各界名流,司令和將軍們,無不熱衷在此聚會。有人評價說此是世外桃源,可往難聽了說,不就是小租界?
中國人的地方,卻不讓中國人干預,連治安都由六國憲兵值。
曾為此憤憤不平,哥哥安說,總會好的:“你看二叔他們,面對的是八國聯軍,眼下至沒外敵了。等我們這代起來,勢必要將山東奪回來。再等到下一代,”他笑著說,“恐怕連租界是什麼都不曉得了。”
……
何未忽然眼睛泛酸。
快了,還有十天,就在這個月,山東青島就要回來了。
哥哥說得對,日子總會往好走的。
讓蓮房去找公使,蓮房回來說,公使在舞廳。該是等得不耐煩,消遣去了。
何未往餐廳去,讓蓮房給公使遞個話,在西餐廳見。二叔不喜歡六國飯店,更厭煩名流匯聚的飯店舞廳,若過去被人認出來,回家要挨罵的。
這時間,西餐廳人,不過兩三桌人。
其中一七八個人在一桌上,看著像讀書人,其中一人局促地翻著餐單,另外幾個笑聲談著。直覺這桌人是逃難避險來的,不愿惹麻煩,挑了最遠的四人沙發座。
蓮房很快回來,猶猶豫豫地,似遇到什麼事。
“公使跟人走了?”問。
“倒也不是,”蓮房輕輕坐到旁,輕聲道,“過一會兒,人就過來。”
言罷,想想又說:“我剛才進去,見公使沒任何不耐煩,覺得奇怪,多問了句。他們說,有人為公使引薦了一位剛到京的貴人,兩人談到現在,”蓮房又道,“他們給我指里頭的那個人,人圍攏得太多了,我沒大瞧清楚,但……好像白公子。”
白?
……應該是謝。
離開百花深,沒給蓮房講過認錯人的事。蓮房至今還以為那是白家公子。
難怪他知俄國公使的行蹤,看來是先有準備。
可他為什麼在來六國飯店前,先去了百花深?為了取東西嗎?何未在等待中,困著。不消片刻,留著棕褐短發的公使進了西餐廳。
這位公使因為先和謝姓貴人有了一場極為愉快的會面,同的談話變得格外順利。何家有一艘貨出海,航路途經他們的海域,被扣下了,需這位公使幫忙協調,盡快放行。這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只是那邊這幾年像極了中國,沙俄皇帝剛被推翻,在百廢待興的階段,許多事辦起來慢。
“這周出海的客,會不會再有問題?”比起貨,更關心這周的客。
公使擺手,為寬心說,客的貨,比貨容易放行得多。況且,何家的客盛名在外,乘客里有不低調出行的顯貴,鮮有人攔。
萬事談妥。
公使回了客房,等蓮房結賬。
進來一個男孩子,形瘦長,臉如白玉。他環顧餐廳,見到何未,似認準了就是,走過來。男孩子兩手著張紙,規規矩矩地遞了給:“有人,要給你的。”
蓮房和門口等著的茂叔謹慎看,怕有異。
搖頭,讓他們寬心。這個小男孩長得面善,細想想,像極了那個男人。
男孩子見接了,咕噥說:“看吧,我看不懂。”
何未展開——
百花深誤會重重,何二小姐見諒。俄公使一面,且以賠罪。謝山海。
想是怕邊人看懂,除了落款,全用俄文寫的。
萬一只會說,不認字呢?那豈不是白拿來了。
何未笑了,被跟前的小男孩看在眼里。小男孩不曉得是誰,可能讓小舅舅寫私信的孩子……實在沒見過。未見時,好奇,見著了……得有點兒邪乎,過于出眾。
是天生的桃花面,面白凈凈的,小而飽滿,未涂胭脂。一雙清水眼,雙眼皮的褶子極深,鼻梁不算高,反而更顯得面相小。
“他是你哥哥?”何未問。
小男孩搖頭。
“山海不是名,是字?”人名忌大,壯闊如山海,一般人命格不住,要遭罪的。父母稍懂些的,不該取如此大的名,必然是表字了。
小男孩愁得皺眉,不止,還怪聰明的。
而且想,這字不像老輩人喜歡的表字,十有八九是那個人自己起的。
沒再計較表字,問小男孩:“他什麼?你說的那個人。”
“你不知道小舅舅什麼?”小男孩愕然,口和他的關系。隨即又懊惱蹙眉,要被母親責罵了,果然好看的孩子容易讓人失去理智……
竟是外甥。何未端詳小男孩。
褪去戾意,那個謝姓貴人年時,該是這模樣。
“不知道啊,他沒告訴我,”笑著問,“他為什麼不自己過來?”
“你問題真多,”小男孩不滿,“我不該說的。”
他像懷揣著個大,頭過來,小聲說:“小舅舅回屋了,這里許多人同他說話,要認識他,我媽媽不愿意,讓人他回去的,”他想想,附在耳邊,提供了另一個訊息,“今晚他沒法陪你的,來京前,小舅舅和家里約法三章,晚九點前,必須回六國飯店。”
耳旁被小孩子熱氣呵得的,心乎乎地笑了。
這孩子驕傲得很,真想他的小臉蛋,得他更生氣,或是像看他笑,看這小孩子笑起來究竟有多好看。
配合小男孩,俯過去,輕輕耳語:“他得罪誰了,要躲在這里?”
小男孩登時板起臉,退后兩步。
小舅舅需要躲誰?不過怕有人害他罷了。
何未不知小男孩心事,見他氣鼓鼓地扭頭便走,不曉得何得罪了他。
待復看手中紙,領悟到了一個剛剛沒留意的細節:他于此現,為得是替留住俄公使,作為賠罪。
而不是之前猜想的,為了他自己的事。
***
何二家是買得舊時邸,離東民巷不遠。
到家不到三更,盥洗就寢,上床后,約聽見扣青結結地對蓮房說,外頭落雪了,話里藏著歡喜雀躍。蓮房輕聲提醒說,都睡了,小聲些。
何未困得聽不完外頭的墻角,徹底睡著。再睜眼,屋里仍不大亮。
翻了,側臉著枕頭,喃喃問:“幾點了?”
均姜答:“九點多。”
平日都是蓮房陪在屋子里睡,今日蓮房去宮外接人,換了均姜照應。
“天不見亮麼?”帶著鼻音說,昨夜涼的后果。
“下雪天不就這樣。”均姜見迷糊起,笑把白的雙層緞子面襯衫給套上,給系上紐扣。均姜進來前,用熱水洗過手,手指溫熱。
比昨天握過的“冰坨子”強多了。想。
何未拿起白羊絨的背心,自己套在襯衫外頭,下了床。
盥洗完,尋思著在中午前找點兒什麼事做,打發等待的時間。
“白家的公子爺耐心好,”均姜說,“在東面的大書房等了一小時。”
“又來了?”何未愕然。
“不是初次登門嗎?怎麼‘又’?”均姜揶揄。
“昨天……雖然沒見到,可算是打過一次道了,”何未苦著一張臉,躊躇不想見,“他到底有什麼要的事,三番兩次急著見我?”
均姜奇怪:“結婚還不算要事?”
……確實,要。
最近應酬多,今日難得閑,實在不想和不的人客套攀談。輕聲給自己找借口:“左右都要結婚,正月里見多好,我又跑不掉。等二叔在的話,不至于沒話說。”
扣青端著一杯熱牛,遞過來,幫著均姜勸:“人、人家公子爺說,今日來賠罪的。都坐、坐好久了,見一面吧?”
何未含了口牛,想笑,他們那屆同學格外喜歡賠罪麼,昨夜是,今日還是。
緩緩咽了,勉強答應了,讓均姜幫自己找了一條寬大白貂絨披肩,穿在外頭,又用四指寬的綢帶在腰上扎了一個結。均姜拿大到跟前,卻改了主意,這里走到東面大書房,沒有遮擋,要在風里雪里走十幾分鐘,太冷了。
“還是帶人過來,在小書房見吧。”
小書房就在東梢間,不必出正房,直接穿兩個房間就到了。方便得很。
“未來姑爺帶了兩個人,要一道請過來嗎?”均姜問。
“嗯”了聲,料想是副。
不消片刻,人到了。
何未獨自去了書房,腳一邁進去,便停下了。
書房里僅有一個人,竟還是那位——字山海、半夜家里不讓出門的謝姓貴人。他的著與昨夜不同,著戎裝和黑長馬靴,獨自一個人坐在那兒,一只手臂撐在椅子扶手上,瞧著沒昨夜有神,像宿醉未醒。
靴底下有雪水,上瞧不出,該是沾的碎雪已經化了。
珠簾子在何未后晃著,他過來,目留在的上,仍如昨夜,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
何未心頭猛跳,不可思議地看他。
他沒做聲,抬手指了一下窗外,意思是,何未要見的正主在外頭。
腳步聲隨后而至。
何未立刻轉,面朝書房大門。這回斷然不會錯了,進來的這個便是自西北而來的白家公子爺。對方發梢掛著雪,面上盛著笑,對出右手:“我是白謹行。”
何未下意識握住:“幸會。”
……
“剛剛副有要事,我去了院子里。”白謹行溫聲解釋。
對白謹行笑了笑,竟沒了話說,不像昨夜那般應對自如。
白謹行是個斯斯文文的男人,笑中有暖,眸清潤,如夏夜的荷塘水面,不止盛著月,還盛著白日太烤灼后的余溫。他亦是戎裝加,背脊筆,頭次見面卻是氣定神閑,正如白家老爹信上所說的,是個運籌帷幄、打過幾年勝仗的儒將。
屋,靜了好半天。
“昨夜——”
“昨夜——”
兩人同時出聲,復又同時停住。
白謹行低頭看著,笑了:“我先說?”他畢竟比何未大了許多,懂得不該讓孩子先開口的道理。
何未點點頭。
白謹行解釋:“昨夜我從護國寺回來的路上,遇到過去的老師,耽誤了時間,讓你空等一場。抱歉。”
“不怪你,”搖頭,公平地說,“我沒等多久,急著走便走了。本該留句話說明的。”
許是有外人在,說話的聲音輕了許多。
兩個預備結婚的人,今朝初次見,本就有微妙的尷尬。在這樣的場面里,竟還有個外人在……無論說什麼,全落在了另一個人的耳朵里,實在別扭。
今朝是主人,不該冷場的。
“你們喜歡咖啡?茶?還是什麼?”何未主說,招待他們,“我這里有可可,推薦你們牛可可,下雪天氣,可可更暖子。”
“我都可以,”白謹行回后人,“正式給你們介紹一下。”
遠的人應聲而起:“今天不該介紹我的,”他來到兩人旁,對何未禮貌點頭,隨即看白謹行,“你們兩個初次見面,我這個外人在場不方便。你們先聊,我出去等你。”
言罷,他看:“抱歉,何二小姐。打擾了。”
“沒關系,”表現得更為禮貌,“既然來了,你們兩個關系肯定不錯,日后總要認識的。先坐吧。”
他重申:“我去外面。”
言罷,離開了書房。
何未以為他說客套話,大雪天的,去外邊等怎麼可能。
見看他當真出去了,腦子空了幾秒,隨即說:“扣青。”
扣青自簾子后冒頭,征詢看。
“你帶客人去西次間,泡杯茶。”那里不如臥室和書房暖和,但是挨著臥室的一間房,能借借臥室下的火道取暖。
“哪、哪個?”扣青回過味,“哦,那個。”
那個不省心的。
方才他們剛到,眾人看兩人皆戎裝,不知誰是未來姑爺,湊在一議論過:一個看容貌辨不出南方還是北方人,但瞧得出是富貴鄉養出來的,裹在戎裝里的清瘦公子。這種人,就算他自己不想風流,也要時刻提防被人按到鴛鴦被里,不省心。另一個倒是君子端方,謙謙有禮,是那種就算有人覬覦陪坐,都不敢冒犯他大的人。
省心的這個好。
扣青默念著小姐好福氣,跑去招呼不省心的了。
何未沒看懂扣青的滿臉笑意,不明所以。
“他說昨天晚上,你把他誤會了我,鬧得不太愉快。今天本不想來,被我強行帶來的。”白謹行的話,把的思緒拽回到眼前。
何未搖頭:“沒有不愉快,只是個誤會。你同學什麼?從頭到尾,我都沒機會知道。”
“謝騖清。”白謹行說。
何未意外。
“你應該聽過。”白謹行道出的心事。
這個名字,很難沒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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