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嗡——

　許愿瞳孔地震。

　他忘了誰，也不會忘了原曜。

　這個小時候在家屬院里天天為非作歹、煞他威風的原曜！

　他訕訕道：“原來是你。”

　原曜沒什麼表，很隨意似的：“我們認識？”

　許愿憋出一個冷笑：“……”

　對方的不記得，讓他覺自己是被渣了一樣。

　許愿沉默著回頭。

　不記得就罷了。

　但是，他一定不能容許一個討厭的人在自己家里興風作浪。

　而且，許愿有那麼點委屈。

　當爹的說“我記得我跟你說了”，那就是說過了。但許愿是真的不記得有這回事，想來是因為他們太忙，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

　給當爹的回完消息，許愿抬頭悄悄地去看原曜，發覺這人有點回避自己的意思。

　對方的行李箱還放在門邊，整個人于一種隨時要撤離的狀態。

　“我以為，我們會是在外沒有集的室友。”

　原曜的眼神落在沙發扶手上。

　那里放著許愿還沒有拆掉塑封的新校服。

　原曜的眉心擰得更了，語氣卻很淡，“現在看來不是。我找錯人了。”

　不知道為什麼，許愿覺得他想走。

　果然，下一秒，原曜提起行李箱上的包，將包帶掛在肩膀上，頭也不回，準備走了。

　看著原曜意離開的背影，許愿腦海中突然時空流轉，場景重疊。

　2008年，汶川大地震。

　北郊臨近龍門山斷裂帶，在此次地震中大波折，好在這邊發展影響，大多都是震不垮的平房。

　那時候，全市軍*警力量紛紛投抗震救災行，刻不容緩。

　那一年許愿才剛滿六歲，準備上小學。

　記憶中，那一年的家屬區變得空落落，昔日熱鬧的院子里足足安靜了好幾個月。

　沒上前線的大人們也在自己的崗位上戰，吃喝拉撒睡幾乎都沒時間回家。

　抗震救災任務榮結束，災后重建任務也跟著來了。

　隨著北京奧運會的功舉辦，街道社區里開始廣播著誰誰誰奪下第幾金的捷報。

　與此同時，傳來捷報的還有完任務凱旋的家長們。

　留守的家屬們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來，社區才又慢慢恢復了生機。

　也就是那時候，平日和家里往來切的原家說要搬走了，要離開這里。

　后來聽爸爸說起，許愿才知道原叔叔是要換單位了，要去別的市。

　在崗位調前，原曜還變了單親。

　調自然是要把家屬院的房子還給原單位的，所以他們一家也要搬出去。

　原叔叔轉去了哪里，當了什麼警察，許愿不知道，也沒那個概念。

　他只知道，那個天天蹬著自行車在街道里折騰打滾的小男孩兒消失不見了，并且在往后漫長的長歲月中，他們彼此再也沒有見過對方。

　在許愿的記憶深，“原曜”這兩個字只是個小小的、單薄的背影。

　當年，許愿比原曜要大那麼一歲。

　也就是這一歲，造了他被大人念叨著“你要讓著弟弟”的窘況，這一讓就從襁褓讓到會打架斗毆。

　許愿也不是吃素的，子骨還結實，在大人看不見的地方，在其他小伙伴的吶喊助威聲中，捋起兒園校服袖子，和原曜開始摔跤大力士比賽。

　小孩子，就算只差一歲，發育也差距驚人。

　原曜聰明，腦子好使，知道“正面戰場”吃不到甜頭，就去學著做了個彈弓。

　然后，他花五塊錢買了十個橡皮，切二十塊，當子彈揣在兜里，趁許愿不注意就搞襲。

　橡皮雖然，但那麼大的力氣彈過來，還把許愿彈哭了好幾次，回家想告狀，就等著媽媽回來，但是媽媽總是不回家。

　好不容易盼啊盼，盼到媽媽回家了，媽媽卻總是說，愿愿要讓著點小曜。

　一回頭，許愿就看見原曜在窗戶邊笑，笑得很欠打。

　許愿剛想追出去，后脖子一把被當媽的像老鷹捉小似的拎住。

　媽呀。

　許愿脖子，扭頭看見自己穿藏藍警服的媽，被威懾，嚇得不敢言語。

　……

　對了。

　就是這個欠打的表，怎麼十多年過去了，原曜還能保持不變？

　想到這里，許愿坐直了子。

　他陡然看見自己在稿紙上無意識寫下的人名，是每次從后往前收卷子時會多看一眼的名字。

　他馬上用黑中筆將那兩個字涂黑，再側過頭將下擋在肩膀那兒，若有若無地往后看一眼。

　“砰。”

　好端端坐著的板凳突然了一下，想都不用想，是原曜在下面用腳推了一下他的凳子。

　真行。

　好，賤是吧？

　許愿習以為常，把凳子往后挪了一下，推得原曜的桌子一趔趄，桌上堆積山的書晃一下，掉下去一本。

　練習冊落地聲輕輕。

　偌大的教室里沒人注意到這邊的靜。

　原曜：“……”

　迅速撕下便簽本的一頁，許愿用熒筆涂上幾個大字，再把便簽紙到自己的校服背上：

　——別惹我。

　原曜角翹著，了然，用筆了那三個字。

　表示自己知道了。

　許愿被得背心一疼，礙于自習怕打擾到同學，加之班主任的目又如加特林掃過來，只得悻悻作罷。

　筆尖到下，許愿疼得“嘶”一聲，把頭埋得低低的，思緒再次飄遠。

　他在反省，原曜為什麼一開始就表現出了對自己的反。

　*

　話說回來，那天原曜抬要走人的時候，許愿張口喊他：“等等。你現在就這麼走了，我怎麼給我爸代？回頭別說我把你趕出去。”

　“我爸跟我說，”

　原曜頓了頓，視線再次落到許愿的新校服上，“你在路中念書。”

　“沒啊。”許愿指了指校服，“這是六中的。”

　原曜：“……”

　許愿：“……”

　這麼一沉默，好像雙方都知道了父輩們的問題出在哪。

　他們那種年紀的人，講話大多是方言，或許是把“路中”和“六中”給講混淆了。

　鐵路中學和第六高級中學都在離這北郊不遠的地方，家長互相也就沒有再細問。

　而且，許愿轉學前的確在路中念書，轉學只是為了爭取更好的學校。

　許愿忍不住問：“那你在哪個學校念書？”

　全市那麼大，那麼多中學，不可能就是六中的。

　“六中。”

　“哪一級？”

　印象中原曜是要小一點，老是被家長著喊自己哥哥。

　嗯，比自己小還細皮的，應該是高二。

　“高三。”

　“……哪個班？”

　許愿又心想啊，六中那麼多人，不太可能就真的和自己一個班。

　“一班。”

　回答完問題，原曜才反問他：“那你是哪個班？”

　“還不知道，明天才報道，”許愿指了指新校服的包裝袋，“我是轉學生。”

　在許愿眼里，原曜似乎是懶得和自己多廢話的樣子。

　后者拉開挎包，從挎包里面拽出一截一模一樣的校服袖子，道：“我不和同校的人一起住。”

　許愿覺得這個理由很奇怪，問：“為什麼？”

　原曜說：“生活軌跡太近。”

　許愿才不買他的帳，說：“你這個理由不足以說服我。”

　“我沒有必要說服你。”原曜說。

　他這麼一回答，許愿才反應過來……

　這個弟弟還是和以前一樣討厭。

　秉著“完任務”的思想，許愿還是問：“你總得給我個代。不然我怎麼和我爸說？”

　出手指，原曜修長的指尖撥弄下口罩的一邊。

　了，他并沒有發聲，像藏著什麼。

　見他猶豫，許愿懶得問，隨手按開了客廳的燈，樓道里也有人經過，聲控燈亮了起來，燈一前一后，將原曜整個人照得清晰了。

　這個時候，許愿才看清楚了原曜的長相。

　現在的原曜面部廓俊，角上揚著，自帶“生人勿擾”的氣，已經看不出什麼小時候的影子了，不說話的時候還人模人樣的。

　只可惜啊，長了張。

　等了半天，原曜沒說出個所以然。

　看樣子他也不打算說了。

　原曜低頭從兜里手機，一個后退要走出去，邊走邊說：“我會和我爸說清楚的，讓他給許叔解釋，和你沒關系。”

　許愿沒忍住問：“你是不是還討厭我？”

　原曜挑眉，沒懂他為什麼用“還”這個字，只是反問：“我為什麼要討厭你？”

　他表極其無辜，許愿一時間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真的已經忘記了。

　甚至反問得天無，讓許愿不知道如何作答。

　畢竟原曜搬走的時候，也才五歲半的年紀，記不住某個針鋒相對的玩伴也很正常。

　“記不住就算了。”

　許愿臉皮薄，見對方一臉懵也就不再問了，猜是原曜煩他，心里意外地有點傷。

　正想著，手機微信一響，爸爸發來的超長語音條又蹦出來，許愿點了其中一條準備按語音轉文字，卻不小心直接放了出來——

　“哎，你原叔叔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家住。”

　許愿一聽，愣了，看向原曜的眼神更好奇了。

　不是吧。

　不會真有人這麼大了還害怕一個人住吧。

　還是小時候那麼殘暴不講理的原曜？還是個一米八幾的男生？

　也就是這句語音，留住了原曜想要往外走的腳步。

　他沉默著，像在思考、糾結。

　他呼吸好像也快了一點，肩膀的起伏有所變。

　想了一會兒，原曜才把行李箱又拖進屋，隨手關上了家里的門。

　這麼一關，房屋為兩個人與世界隔絕出了小小的空間。

　原曜個子高，看起來不好惹，迫也很足，他這麼一站，許愿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他可能以后不再是一個人住了。

　會有人和他一起上下學，一起吃飯，一起睡覺。

　許愿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在五分鐘之接這個事實。

　除了震驚和自欺欺人的抗拒之外，他還有點變態的小興。

　他得好好折磨折磨這個小兔崽子。

　原曜仿佛對許愿心的小惡魔毫不知，把行李又往推了推。

　他花了點時間被迫接這個現實，難得禮貌問道：“請問，我住哪一間屋子？”

　“我比你大一歲，”許愿覺得曾經的劣勢也許可以轉變為優勢去占便宜，強調兩個人的相關系，“你應該我許愿哥哥，像小時候那樣。”

　原曜滿臉問號。

　他不屑道：“你在自嗨什麼？”

　許愿也不服氣：“我在陳述事實！”

　“許，愿，”原曜把這兩個字咬得很重，懶得鳥他，瞥了他一眼，“請問，我住哪里？”

　“這邊。”

　許愿不滿地把他帶向客房。

　不就不啊，兇什麼兇。

　家屬院分的房子都不大，他家還算可以了，但是客房幾乎是沒有人來住過的，收拾得非常干凈，也沒有堆什麼雜。

　路過衛生間時，許愿給他指：“這里是衛生間。家里是三室一廳一衛，所以我們只能共用了。”

　“好的，”原曜把行李箱推到客房里面，順手拿過了靠在餐桌旁邊的掃帚，“以后家務我來做。”

　許愿沒反應過來，“嗯？”

　“好了，我收拾一下要去休息。”原曜看起來比較疲憊，在關上客房的門之前，他把門打開，追問了一句：“你明天早上想吃什麼？”

　“你會做？”

　“外賣，我給錢。”

　哦，許愿這下明白了，畢竟“寄人籬下”，原曜是想包伙食，再做點家務，好讓自己的存在顯得沒那麼突兀。

　“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許愿在吃東西這上面沒主見。

　“嗯。”

　原曜微微頓了一下，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后笑著看了他一眼，隨即關上了房門。

　許愿一愣，覺原曜那個表怎麼看怎麼挑釁。

　第二天一早，餐廳的桌子上果然多出了兩份早餐。

　一大籠包子，兩杯豆漿。

　它們冒著熱氣，看樣子才送來不久。

　大早上的，許愿為了避免和原曜一起一個衛生間，干脆犯懶，晚起了十分鐘。

　這一晚起不得了，原曜大早上還要洗個澡，正巧，和從次臥里出來的許愿打了個照面。

　原曜下半穿著校，上半著，只用浴巾象征地遮擋了一下。

　他一邊走，一邊用浴巾頭發上的水，頭稍稍低下去，后脖頸和后背脊梁骨顯現出一個充滿力量的弧度。

　不難看出，原曜還真是從小練到大的，一壯，沒有一寸多余。

　許愿心想，怪不得小時候揍他費勁。

　但原曜上有疤，還不止一。

　像是被打的，又像是什麼利所致。

　那些疤痕宛如丑陋的長蛇，一條又一條地糾纏在他的軀上，又仿若時的烙印，像藏著什麼故事。

　許愿的眼神只在那些傷口上停頓了幾秒，原曜卻敏地捕捉到了。

　他稍稍側，立刻拿巾遮住了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