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季坐在樹蔭下，為鐘鳴鼎食之家的排場咂舌。

兩位公子走遠之后，又有一個穿袍的男子到樹下來，不像主家，像是客人。馮季聽人稱他“蔡先生”，興許是府上的西席或是門客。

除了那位慣的小公子，后面馬車又下來一個瘦小郎，大約七八歲，不知害了什麼病，面黃形瘦，可憐極了。

兩個孩子邊都有十幾個婢仆前前后后伺候，但就算如此，謝十三猶不滿意。眩暈的癥狀緩解后，又對婢百般挑剔。婢辯解出行在外多有不便，男孩大怒，指使管事的老媼去掌的。

一旁孩對他頗為嫌惡：“暑熱本就難耐，你且消停些吧。”

男孩當即暴跳如雷，與孩吵了起來。

馮季聽著兩個孩子的口角，起因的婢已經怕得匍匐在地，十幾個婢仆竟沒有一個能勸住的。饒是與他無關，隨著兩個孩子聲音越來越高，馮季也開始坐立難安。他不由看向樹下唯一一個能管這事的大人，卻見那位蔡先生支頤樂地，頗像看戲似的，一點要管的意思也沒有。

謝玉言與林茂之回來時，謝十三郎正叉腰站在孩面前，尖刻道：“說的就是你！你就是個怪！吃蟲子的怪！”

謝玉言面驟沉，厲聲喝道：“謝十三！”

謝十三郎不知兄長回來，驚得一哆嗦，卻仍不服，小聲嘟囔道：“我又沒說錯。”

“君子不徒語，語必有理，非禮勿言，”謝玉言冷聲喝道：“給九娘道歉，自己回車上去反省。”

謝十三撇撇，不肯道歉，含怨剜了一眼謝九娘，不等謝玉言發火，拔跑回車上。

這時蔡雄才開口笑道：“不過是孩子斗氣，六郎何必大肝火。”

謝玉言看他一眼，眼中掠過一不易察覺的厭惡，上仍客氣道：“小二頑劣，蔡兄見笑了。”

林茂之看向蔡雄的目與謝玉言如出一轍，語氣不復真摯，有些冷淡道：“玉言理家事，我們就不便旁聽了。蔡兄要了解新遂的況，何不趁此時親自去走走看看？”

話中驅趕的意味太過明顯，容不得他無視。蔡雄尚不想與他們鬧得太僵，懶洋洋站起，撲了撲衫的浮灰，哼笑道：“這窮鄉僻壤有甚可看的。”

話是這麼說，他還是帶著侍從順著鄉路慢悠悠晃遠了。

謝玉言深吸一口氣，看向啪嗒啪嗒掉眼淚的謝九娘，下心火。

林茂之輕聲道：“我去說十三。”

顧不上那邊，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稚聲哽咽道：“我不是怪，我真的沒有吃蟲子。”

謝玉言從仆婦手里拿過巾絹輕輕替拭淚，溫聲道：“別聽十三胡言語，待會六哥就去教訓他。九娘只是染了病，我們后天就能到新遂府，那有最好的郎中，一定能治好的。”

謝九娘忽得捂住肚子，臉發白，謝玉言皺眉：“又疼了？”

不多時，陣痛過去，謝九娘啜泣道：“若是新遂的郎中也治不好呢？”

“不會的，”謝玉言聲道，“茂之的朋友被京城郎中診斷為肺癆，藥石無醫，都被新遂的郎中治好了，何況是九娘這點小病。你信茂之嗎，他是端方君子，不會撒謊的。”

安一番，小姑娘總算止住了哭，謝玉言頭戴的帷帽，破涕為笑：“哥哥你為什麼要戴這個，好奇怪啊。”

謝玉言無奈，為了哄，只好將面前的帷紗開。

馮季終于見到了這位謝公子的真面目，一時竟看呆了。

鳶肩公子約有二十，聲如玉，氣如竹，如圭如璧，如瑩如星。

茂才人秀，崢嶸氣度。

他似是從雕梁畫堂飛出的一片行云，低眼朝謝九娘溫溫一笑，無須百寶妝，艷更勝霞。

車夫見慣了這副呆愣的神，馮季直勾勾地盯著半天不知收斂，車夫在旁幽幽道：“看夠了嗎。”

馮季急忙回神，強讓自己收回視線，賠笑道：“郎君才貌無雙，是小人唐突了。”

謝玉言無意怪他，這樣的目他早已習慣，只是覺得又惹了麻煩，心中平添幾分無奈。

馮季更加殷勤：“郎君去新遂，是為求醫？”

“正是。”

謝玉言過來，被他溫和的目注視著，馮季竟覺得目眩，暈乎乎飄飄然，上沒了把門：“郎君何必舍近求遠，想找郎中，小胡莊便有。”

“何意？”

“新遂的郎中月月跟著城里的大人們到村上來做義診，”馮季說，“算算腳程，明天就該到小胡莊了。”

“城里的大人們？”謝玉言有些意外，“都是什麼人？”

“不上名字，每回來的都不一樣，”馮季撓了撓臉，不好意思說，“有管農事的，有教我們養養鴨的，有給我們修農，還有教娃娃識字的。”

“教識字？”

“對，教識字，還教數數。”說起這些，馮季出真誠的笑意，“那些先生們說現在人手不夠，只能一個月來一次，教完慢慢消化，就看各自的悟。”

謝玉言微微蹙了下眉頭，被一直觀察他神的馮季發現。想起什麼，馮季的笑容僵了僵，有些尷尬地支吾道：“嗨，我們這些人命賤，腦子也笨，本不配登大雅之堂，就是想讓娃娃識幾個數，以后能給貴人府上做個賬房就是墳頭冒青煙……”

“這是什麼話，”謝玉言輕斥道：“書無貴賤，人皆可讀，豈有不配的。”

馮季微愣：“我見您似有不喜……”

“我并非為此不喜，教人向學本是大善，”謝玉言扣著帷帽邊緣，輕嘆道，“只是這樣的教習，無異蜻蜓點水，徒有形式而已，又有什麼用呢。”

“可我又想，善行終究是不分大小的，若要過分挑剔，以后還有什麼人愿意行善呢。”

馮季怔了一會兒才想明白他的意思，囁嚅幾下，慨道：“京城果然是鐘靈毓秀之地。”

謝玉言不知他怎麼拐到了這上面，失笑道：“此話怎講？”

“唯有凝聚了天地靈氣之地，才能養育出您這樣的人，”不同于之前的阿諛逢迎，馮季此時的語氣真誠無比，“您和我們這里的貴人一點也不一樣。”

“我們這里的貴人不讓我們讀書，”馮季微微失落道，“說我們是賤民，天生愚笨，知道侍弄莊稼就夠了，用我們挖土挑糞的手去紙筆，是對圣賢的。”

謝玉言耐心聽完，疑問：“那后來為什麼又讓你們讀書了？”

馮季搖頭：“不是那些貴人，是縣主讓先生們來的。那些先生原本也是普通百姓，有幸得縣主親自教導，學之后被縣主派來教我們讀書識字。”

明明是貴胄之后，卻被他區別于“貴人”之列，謝玉言微微揚眉，“縣主？”

馮季眉眼帶笑，崇敬道：“對，我們的縣主。”

寧州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榆寧縣主。

這個大名，未必是名。

榆寧縣主楚云桐是鎮西將軍楚戈之長。

楚云桐出生在楚家軍風頭正盛之時，楚戈戰功彪炳，封無可封賞無可賞，溢出的功勞便便宜了路都還不會走的小云桐。

楚云桐周歲便封鄉君，從小到大恩賞無數，與皇子訂有娃娃親，不到十歲便從鄉君加封榆寧縣主。

雖說璟國勛爵混，皇帝一高興就賜封，京城的世家兒十個里至有六個是鄉君兩個是縣主，還有一個是郡主。數量過多導致頭銜不斷貶值，但楚云桐這個榆寧縣主還是要比其他人多一點含金量的。

因為不是以吉祥詞語為封，而是以地名為封號，相當于皇帝將榆寧縣分封給了，楚云桐對榆寧有食稅。

不過榆寧縣隸屬新遂，寧州知府早在權力斗爭中敗下陣來，如今并不管事，寧州上下諸郡縣楚家軍庇護同時也楚戈管控。楚戈因糧餉問題與朝廷不睦，每年稅賦僅象征送進京城些許，剩下都被留作軍餉。

將榆寧縣封給楚云桐，實則還是讓爛在鍋里，錢糧從楚戈的口袋里流到他兒的口袋里，皇帝除了一道黃綢和些不值錢的鎏金擺件什麼也沒損失。

然而寧州的富庶，正是從榆寧而起。傳聞中，新遂的種種變化與新奇事，都與這位榆寧縣主有不開的干系。

楚云桐本就份貴重，有了這些功績，如今在寧州更是橫行無忌。

傳聞乖戾，連楚戈都管束不了。

謝玉言在京城對楚云桐的事跡略有耳聞。聽說不尊禮教，不敬孔孟老莊，不僅自己放浪形骸，還帶著許多男一起離經叛道。

世家男對其頗為鄙夷，甚至將與屠戶相提并論，有了“寧娶屠戶，不納楚麗姝”的說法。

然而在謝玉言看來，說這些話的世家男吃著新遂米，穿著新遂布，書著新遂紙，以新遂瓷為攀比對象。

恐怕在楚氏眼中，他們的形象未必比砧板上的好到哪去。

傳言畢竟是傳言，大多是夸大其詞、以訛傳訛罷了。

甚至謝玉言還揣測其中未嘗沒有“柿子挑的”的心態：京城與新遂的矛盾幾乎要擺到臺面上，但邊境又確實離不開楚家軍。這些傳謠的人不敢直接抹黑楚戈，那就從他的家眷下手，說些污言穢語，以滿足他們卑鄙的暗心理。

謝玉言鮮參與這種話題，奈何世家間關系復雜，他不能與這等小人割席，只能含笑敷衍，在心里記下與他們往來。

眼見為實。

他為人如此，所以如今馮季提及楚云桐時出真誠的敬仰之，他竟有些高興：能得鄉民如此戴，楚云桐怎會是惡人呢。

楚云桐也算虎門將，想來頗有其父之風。大約只是喜歡舞刀弄槍，子直爽、不拘小節了一些，不似當下的郎，因此被人視為異類。

縱是行事有荒唐之，可一個小小郎，如何就能了傳聞里那堪比洪水猛的大兇大惡之輩呢。

必當是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