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晚上，葉紀一臉嚴肅地把到桌旁，正襟危坐道：“夫人，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談談。”

　羲和有一百顆七竅玲瓏心，何嘗不曾猜到，他們之間早已出了問題。屏住呼吸，輕聲道：“是你的好事，不是我的好事吧。”

　“我決定納妾。”

　“不說了，寫休書吧。”羲和毫不猶豫道，起打算離開。

　“夫人！”葉紀跪在地上，拉住的手，苦苦哀求，“你其實懂我的苦衷。我一路走上來，很不容易，這有一半功勞都是夫人的，若不是你早些年的扶持與不嫌棄，又何嘗能就今日的我？可是……”

　他是飛升神了，和妻子都可活上萬年。但父母并沒有。他們的壽命很短，轉瞬之間，已是遲暮之年，卻連一個孫子也沒有。

　當然，如此私心，他是不可能如實代的。他只嘆道：“煙兒確實聰明可，可兒再是費盡心思栽培，將來也總是別人家的。我以后會步步登高，家大業大，乃是早晚之事。多幾個孩子，也多好照拂你和煙兒。”

　“葉紀。”

　聽羲和喚自己全名，葉紀不由心中一凜：“夫人請講。”

　“你認為，我嫁給你，是圖你‘步步登高’、‘家大業大’？”

　“當然不是！！”葉紀急道，“夫人出高貴，當年嫁給我這新神族，不以貧窮見棄，自然不圖這些。只是……”

　“你不必擔心煙兒，我們可以好好教，讓當個規矩的姑娘。生計方面，你若覺得負擔過重，咱們索第三重天也不待了，到仙界開個裁店謀生，平日松花釀酒，春水煎茶，也算讓煙兒過上了好日子，你看如何？”

　“不可！”葉紀斷然道，“我葉紀的兒，怎可到仙界當裁之！生在神界，便永遠是神族，這想法你還是斷了吧！而納妾之事，是我對不起你，但如今也別無選擇，只能日后多多補償你了。”

　羲和緒毫無波瀾，只看著葉紀良久，才幽幽道：“如何補償呢？”

　葉紀怔住，竟不知如何回答。

　“不管你是貧困潦倒，還是位高權重，我要的是你的全部，也只想要你的全部。你都納妾了，還能補償我什麼呢？”羲和站起，態度格外堅決，“你要麼休了我，要麼此事休要再提了！”

　見羲和轉離去，葉紀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彎下來，雙手掩面。

　這之后，他確實沒再與羲和談過納妾之事。

　只是，架是吵過了，矛盾卻未消失。

　隨著尚煙一天天長大，別人家兒子一個接一個地生，葉紀的心里始終有個疙瘩。于是，逃避現實般，他將心力都投供職中，回家時間越來越，與羲和的越來越淡。

　他的聰明才智原本便在常人之上，如此兢兢業業，升之速，有雷霆之勢。不過許多年，他便擔任了九蓮長史，分外躊躇滿志。

　忽然有一日，他對羲和的意沒來由地回來了，不僅照顧，親自為添飯加，還為買了大量釵鈿珍寶，黃金玉。

　多年過分相敬如賓，令羲和到很是困。但當問及原因，葉紀只道：“我說過，絕不讓夫人陪我過苦日子。如今我運亨通，自然要把最好的都給夫人。”

　如此的百般恤，一直持續了好些年。

　又一日，羲和也忽然幡然醒悟了——這麼多年來，都在做些什麼？

　曾怪夫君不懂自己，因為圖的是他這個人，他卻滿腦子都是富貴生活、族譜子嗣。但反觀自己，這些年做的都是什麼事呢？滿腦子都是孩子，都是柴米油鹽、工中饋，這又何嘗是他當初娶的那個羲和？

　一夜之間，從前的羲和也回來了。

　葉紀大清早出差回來，至府庭院中，只見站在海棠花前，穿著一淡裳，回眸對他微微一笑，鬢邊也別了一朵新摘的海棠。

　他又看見了那個明眸皓齒，花容月貌的小妻。

　“夫人……”葉紀怔住，只跟木樁似的站在原地。

　羲和一路小跑過來，姿輕盈，翩躚蝴蝶般，落在他的懷中：“夫君，我找到了治愈的靈藥，以后我們可以有更多孩子了。”

　葉紀呆了很久，回抱住羲和，把頭埋在的肩上，悔恨與愧疚幾乎將他淹沒。

　“那不重要。夫人，真的不重要。”葉紀哽咽道，“若有機會重來，哪怕連煙兒也沒有，我也不在乎。我只要有你就好了。”

　“那可不行。”羲和笑道，“煙兒可是我們的寶呢。”

　小尚煙是個很分的孩子。在外人面前，是個兇的小朋友，但在父母面前，卻格黏黏的，說話聲氣，簡直像換了魂，且極會撒。

　尤其依賴父親。別人跟說什麼，都左耳進右耳出，但不論葉紀說什麼，都會認真聽。還酷抱著葉紀的，“爹爹爹爹抱抱抱抱”喚個不停。葉紀有時會故意道：“不抱你，要怎樣？”小尚煙便會跟泥鰍一般，扭來扭去：“爹爹最疼煙兒，爹爹舍不得不抱的。”說得葉紀整顆心都快化了。

　夫婦二人有時會觀察尚煙，發現若是摔倒在地，一定會觀察四周，如果有人在，即便不疼，也一定會可憐地大哭；如果沒人在，反而會拍拍子站起來，整一個河水不洗船。只因知道，周圍的人都很，一定會哄、心疼。

　葉紀早發現了恃寵而驕，每次都想狠狠教訓一番，無奈多看兒幾眼，心都快化了，哪里還兇得起來，至多也只能把抱在膝上，一邊說著“爹爹胡子扎扎”，一邊去扎得尚煙嗷嗷，咯咯笑。

　因此，尚煙從小便被寵得無法無天，走到哪都囂張得不要不要的。

　一次，葉紀與羲和重返佛陀耶，帶著小尚煙去參加親戚的婚宴。

　大家都知道，尚煙是白帝和月神的外孫，便私底下讓子結。于是，在大人們聚會時，一大群小男孩把小尚煙抬到后院，一大群小孩跟在旁邊，小丫鬟似的伺候著。

　尚煙正著公主般的待遇，卻被一個小男孩奪走注意。

　帝都佛陀耶的天與別大不相同。蒼穹是金，云霧是銀，轎子車輦貫穿飛行，均由仙守著，凰翔龍拽著，妖靈界的舶來綢纏繞著，融云與中。

　佛陀耶的杏花充滿神力，也與別不同，花香自骨而非蕊，由細細仙風送來，吹落梢頭淺白，滿地作煙蘿。乍一看去，每一團佛陀耶杏花附近，都有淺紫的蜂游離徘徊，堪稱奇景。

　樹下，那小男孩抬頭，觀察這些紫蜂。

　他黑發濃郁，高鼻雪，小板兒著絳紫短袍，斜倚在樹干上，看上去懶懶的，缺了神族素有的端莊。而且，對于一個男孩子而言，他睫有些太長了，因而顯得有些態。加之英眉斜飛，眼角微挑，他這一份漂亮里，又缺失了幾分神族的高風絕塵。確切說，是高風絕塵的反面。

　這種氣質，若用那些大人的話來說，屬于“長大會禍害”的那一款，貨真價實的。

　像是察覺到了尚煙的視線，他不經意抬眸，花瓣落了他滿肩。

　隔著十里花香，紛揚花瓣，兩個孩子的視線相遇了。

　花瓣落在他的頭發上。花瓣是白的，他的頭發是黑的，眼眸卻是紫的。

　尚煙詫異萬分。紫的眼睛，這還是第一次看見！嚇得趕躲開視線，小心臟砰砰跳，那些紫蜂似乎飛到了耳朵里，在腦海里嗡嗡。

　這個哥哥，也太好看了。

　要面子，草草地恢復了先前的姿態，不出半點心猿意馬。

　而在這男孩眼中，被高高舉起的小尚煙，臉生春，玉無瑕，額心一枚金花印，小小年紀姿盡顯，該如何描述呢？可在九重天任何大劇院里，飾演任何一個紅禍水的年時期。

　但是，小尚煙的大眼睛仿佛在說：“沒有人比我更懂我的貌。”

　當一個孩知道自己有多以后，這份皮囊上的，也徒剩了心高氣傲。

　而且，都是快讀小學的孩子了，還要人抬著走，指使別人給拿這個，拿那個，跟了重傷一樣。

　男孩只覺得有趣又好笑。他原以為佛陀耶顯赫門第中，順閨秀居多。不想在這里，也有這樣個的姑娘。

　然而，越是桀驁不羈的，越會挑起尚煙的好勝心。只見在孩子們耳邊說了一會兒話，他們便跟在軍隊訓練似的，分了兩隊人，一隊人攙著，另一隊立地站直。站直的隊列前方，帶頭的孩子大喊道：“葉~尚~煙~大~小~姐！你這個禍國殃民的絕妖姬，你的貌終究是會世的，我們不能放你流落民間！葉~尚~煙~大~小~姐！你可聽見了？！葉~尚~煙~大~小~姐！”其中，“葉尚煙大小姐”拖得賊長，喊得響亮，像是生怕別人聽不到。

　“都怪奴，怪奴，偏生得沉魚落雁，絕代紅。真兒個花輸了我頰，柳輸了我腰，便是那帝君書房的丹青，也將我這容姿難畫描！啊，可惜，奴奴未遇命中人，還不能死！”尚煙翹起蘭花指，作泫然泣，強抬玉腕狀，“快，奴貌所累的姐妹們，速速護駕也！”

　孩們齊聲道：“是的，葉~尚~煙~大~小~姐！”

　男孩們：“……”

　“現在，我們該護駕葉~尚~煙~大~小~姐！往何逃去也？”

　“去那里，那里安全！”

　接著，這一隊孩子陡然大喊起來，抬著尚煙，向紫瞳小男孩狂奔而去。另一隊列的孩子們也“哇哇”大喊著，向他們追殺過來。只見護駕隊跑得飛快，隊員速度還不一致，稀稀拉拉的，七八糟地先抵達了紫瞳小男孩前方數米。他們停下來，回頭等了一會兒追擊隊。待追擊隊近了，他們才接著跑。

　紫瞳小男孩看著他們，一臉困地往后退了兩步，卻見追擊隊猛地撲上來，把護駕隊撞散了。于是，主角登場，尚煙倒在紫瞳小男孩腳下。但怕痛，便沒太用力，只先慢慢跪在草坪，再趴在一團草里。

　“啊，不要管奴，姐妹們們快逃……”尚煙對他們出了蘭花指。

　接著，不管是護駕隊，還是追擊隊，所有孩子突然解散退場。

　“這位哥哥……”尚煙抬頭，奄奄一息地看著紫修，“抱歉，奴奴被人追殺至此，無法告知哥哥姓名，哥哥千萬莫猜份……”

　紫瞳小男孩滿頭黑線：“我聽到了，你葉尚煙大小姐。”孩子們喊得太大聲，這六個字，怕是十年八載的，都忘不掉了。

　尚煙倒吸一口氣：“竟被你發現了……”咳了兩聲，從草堆里慢慢爬起來，西子捧心般捂著口，弱弱地道，“奴奴謝謝這位哥哥的救命之恩。敢問恩公，尊姓大名……”

　他何時救了？這姑娘怕是戲投胎，過奈何橋時忘喝孟婆湯那種。

　紫瞳男孩再次滿頭黑線，道：“紫修。”

　“紫修，真好聽。那麼，恩公紫修哥哥，待奴奴出落得更加國天香之時，便是讓你贅我府之日。”

　小紫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面上卻是好整以暇的：“我是要娶老婆的話，三書六禮，三六聘，一樣也不可。你如何讓我贅？”

　“這些都不需要，你當個好夫君便是。”小尚煙了，說著說著，忘了劇本人設，又變得神采飛揚，笑容甜甜了。

　“為何？”

　“因為，我什麼都有呢。”

　尚煙叉著腰，眼里都是小公主才有的底氣。可隨即又燦爛地笑了起來，眼睛都笑了兩條細長的，桃瓣的雙中間，出一點點糯米般的小牙齒：“我要像娘親一樣，若是嫁給什麼人，只是因為喜歡他。”

　紫修怔了怔，眨了眨眼，那極長的睫跟著抖，耳一層層變得越來越，倒真的有些像個姑娘家了：“胡、胡說什麼呢。”

　“因為我喜歡紫修哥哥呀。”

　尚煙，神族小丫頭片子，二百五十五歲那年，自以為遇到了命中注定的。

　然而，眾所周知，兒時做過的很多志得意滿之事，長大些再回頭看，都會尷尬得腳趾扣地。

　聽過小尚煙說的話，小紫修心跳快了幾拍，只別過頭去，耳微微發紅：“尚煙，你所居何？”

　尚煙搖了搖頭：“我家不在佛陀耶，在九蓮。紫修哥哥呢？”

　“我家也不在佛陀耶。”

　“那你住在何呢？”

　紫修想了想，道：“現下居無定所，不過暫居此地。”

　尚煙雖不知神界究竟有多大，但很清楚，若兩個人不住同一地方，將來想要五花大綁哥哥進門，恐怕有些困難。因此，未免有些失落，又道：“難怪方才你看蜂會如此投，我聽爹爹說，紫蜂是只有佛陀耶才有的。”

　“我并不是在看蜂。”紫修指了指頭上的杏樹，“是在看這杏花。”

　“咦，杏花不是哪里都有嗎？”

　“我娘喜歡杏花。但子弱，如今又深居簡出，所住之，很難時刻看見杏花。在宮……”紫修頓了頓，改口道，“在家中放置了杏花屏風，也種了杏花盆景，卻又時常嘆氣，說繡出來的杏花再，到底是死，不如真花；盆景雖是活花，卻又了野生杏樹的枝骨嶙峋之。總是有些憾。”

　尚煙聽罷，沉半晌，道：“你們家大嗎？”

　“還算大。”

　“那這還不簡單？只需在家里挖個坑，將杏樹種在室便是。”

　“將樹種在家里，虧你想得出來。”紫修沒好氣地笑道，“且不說掘地三尺有多麻煩，你覺得室憑空多一棵恁大的樹，何之有？”

　“你娘想看活杏，我不過提議，可沒說這樣很哦。”尚煙眼睛轉了轉，喜道，“有了！我娘很擅長弄這些花花草草，今天剛好也在，我去幫你問問！”

　紫修搖搖頭：“算了。也不算什麼重要之事。”

　“要的要的，這是我未來婆婆的事，如何不重要呢？紫修哥哥等等我，我去去便回！”

　不待紫修回答，尚煙轉便跑，四尋母親去了。但找了一大圈，也不見母親蹤影，正巧看見葉紀的隨從在附近，向他打聽，得知父母一同去了僻院。

　尚煙又去了僻院。遠遠地，只看見涼亭，娘親正垂著腦袋，發凌，眼睛紅腫，不停用絹拭眼角。

　自有記憶以來，在尚煙心中，羲和一直是一個云淡風輕的娘親。這是第一次見到羲和哭得如此狼狽。

　尚煙“吧嗒吧嗒”地快步跑過去，也想安娘親，但真走到娘親面前，發現脖子上有一道明顯的紅痕，反倒嚇得不敢前進了，只小聲道：“娘……”

　羲和回頭一看兒，不住跪在尚煙面前，抱住尚煙：“煙兒！”

　將頭埋在尚煙的口，本想讓自己堅強起來，不要在兒面前哭泣。但尚煙的子那麼小，那麼弱，反倒令更加悲傷。

　尚煙驚慌失措起來：“娘，你、你怎麼了……為何要哭，你脖子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羲和只是用力搖頭，把哭聲咽下肚。自己決不能告訴兒，這是方才緒失控，與爹爹拉扯時劃出來的。

　可就在這時，尚煙的小胳膊被一只大手拽住，整個人都被拖到一邊。若不是回頭看見了葉紀的臉，怎麼都不會相信，如此蠻力竟是爹爹使的。

　葉紀冷冷道：“尚煙，若你爹要離開這個家，你跟你爹，還是跟你娘？”

　尚煙整個人都嚇懵了。吞了吞唾沫，呆滯了片刻，忽然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卻說不出一個字。

　“你這樣會拽痛煙兒的！”羲和捶打葉紀的胳膊，哭得更加慘烈了，“為何要問煙兒這種問題，你何苦如此！若真要有個人走，我走便是！”

　“煙兒，爹也不想離開，但爹無能為力。”葉紀閉上眼，長嘆一聲，“你娘容不下你弟弟。”

　“弟……弟？”尚煙像是聽不懂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