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親的肖像
父親的肖像是在整理他的時發現的。他已經死了,這個事實真實得虛幻。
那天從山上送葬回到土坯小屋,就失去了悲痛的覺;悲痛在極點上持續,就不再是悲痛。那些山民,我平時稱作婆姨姑嫂爺舅叔伯的,都在屋子裡站著,翻來覆去地說著那幾句話:“人死了就活不回來了。”“再說老天爺要收人,主席他自己都沒辦法。”屋子裡瀰漫著煙霧。秦三爹不停地卷著喇叭筒給邊的人。這是我非常悉的氣息,只有山裡未經制作的土煙纔是這樣濃烈而辛辣。父親生前經常在煤油燈下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緩慢地捲起一支喇叭筒,湊在燈上點燃,吸完了,又開始卷下一支,一句話不說,就過了一晚。昏黃的煤油燈把山民們的影映在牆上,看久了就會產生某種幻覺。在那些逝去的夜晚,我在父親的對面複習功課,越過他的肩看見牆上的影,一不,看著看著就覺得那影不很真切,像牆上凹進去了一塊。那些日子一去不復返,父親在山中,在永遠寂靜的黃土深。
夜深了,人漸漸散去。我在油燈下枯坐一會,在門坎上坐下來。今夜的風很大,也很純,風中裹著一衰草的氣息,這是山裡面才能分辯出來的氣息。沒有月亮,稀疏的星星散落在天幕上,襯出遠山朦朧的廓。山們這麼沉默著,已經有無數世紀,這是山外人很難想象的。我在風中聽到了一種聲音,很多年來我都聽到這種聲音,像是召喚,又像是訴說。仰星空使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歲月,時間盡頭的歲月,還有那些遙遠的地方,被稱作天盡頭的地方,那裡一定有什麼存在。可是父親他死了,死了就活不回來了。我想不通一個人,怎麼能這麼輕易地死去,可這是真的,真的,這個事實無法拒絕。
我極度疲倦又極度清醒。無法睡,我想把父親留下的東西清理一下。幾件服,幾十本醫學書,這就是一切。我把擱在橫樑上的那口牛皮箱取了下來,打開箱子我聞到一種陳舊的氣息,這是藏在的時間深的氣息。我端起煤油燈照了照,裡面是幾本書躺在那裡。我在平整箱底時忽然到了中間有一塊稍稍凸了出來,把油燈移近了仔細索,可以到一個明顯的邊緣。我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一下一下生可。我仔細索了,那深紅的絨面有一側是被刀割開了的。我小心地把手進去,慢慢地掏了出來,湊到燈下一看,是本很薄的書:《中國曆代文化名人素描》。
書的封面已經變褐黃,上海北新書局民國二十八年出版,算算已經三十八年了。我輕輕地把書翻開,第一頁是孔子像,左下角豎著寫了“克己復禮,萬世師表”八個鉛筆字,是父親的筆跡。翻過來是一段介紹孔子生平的短文。然後是孟子像,八個字是“捨取義,信善善”;屈原,“忠而見逐,何以堪”;司馬遷,“一家言,重於泰山”;稽康,“不愧心,外不負俗”;陶淵明,“富貴煙雲,採亦樂”;李白,“笑傲王候,空懷壯氣”;杜甫,“耿耿星河,天下千秋”;蘇東坡,“君子之風,流澤萬古”;文天祥,“雖死何懼,丹心汗青”;曹雪芹,“聖哉忍者,踏雪無痕”;譚嗣同,“肩承社稷,肝膽崑崙”,一共十二人。我翻看著這些畫像,一一地往頭上涌,渾篩糠般地抖。那種朦朧而強烈的衝擊著,我自己也無法給予確切的說明。我準備把書合上的時候,發現了最後一頁還夾著一張紙,出來是一個年輕的現代人的肖像,眉頭微蹙,目平和,脣閉。有一行簽名,已經很模糊了,我仔細辯認看了出來:池永昶自畫像,一九五七年八月八日。下面是一橫排鋼筆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這是父親的像啊,二十年了!一口一口地我著氣,聲音在夜中被放大了,像門外傳進來的。山風嗚嗚地響著,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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